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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8章 裴禎元!你真可憐!你真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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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敬和陳鴻疇行刑那日,戚卓容帶著履霜去看了。

原本的鬧市街口,被清出一大片空地來,一排又一排陳家子弟,身著囚服,雙手縛在背後,低著頭被押到了刑場上。最前列的,自然就是陳敬和陳鴻疇二人。

周圍百姓議論紛紛,其中不乏以前含冤官員的家人,如今回了京,又得知了真相,不由又哭又喊,恨不得親自搶了劊子手的刀動手。

監斬的是大理寺少卿,他硬著頭皮審了這樁陳年舊案,沒想到最後連監斬都要自己上——陳家好歹在朝中盤踞了二十年,說心裏不怵那是假的,更別提監斬這種晦氣事了。因此當他目光掃過人群,發現隱藏在其中的戚卓容時,不由大喜過望,連忙下去要迎她上座。

百姓們光顧著看刑場上的熱鬧了,直到大理寺少卿下場,才發現原來身邊竟站著這樣一個大人物,不由紛紛屏息凝氣,默默讓出一個圈來。

雖說這案子是戚公公翻的不假,但他手腕之狠辣,總是令小老百姓望而生畏——十幾年前的案子,與他們關系又不大,是真是假,都只能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。何況罪魁禍首就要伏法了,而這尊神擋殺神的閻王還矗在這兒,兩者相比,還是後者更令人害怕。

戚卓容看著大理寺少卿求救般的眼神,退後了一步,搖了搖頭。

她沒有這樣的愛好,該誰監斬就是誰監斬。她若真在意是否是親自動手,那還不如去當個劊子手。

少卿見她油鹽不進,只好在心裏暗叫倒黴,重新踏上了監斬臺,開始念判書。不僅僅是燕良平的案子,後來還有不少官員私下檢舉,這一項項罪名加上去,陳家的人縱有十個腦袋都不太夠砍。

戚卓容道:“你怕麽。”

履霜答:“不怕。”聲音卻有些微的顫抖。

陳敬是陳家眾人中脊背最直的一個,其他人都雙眼空洞麻木地看著地上,只有他,緩緩擡起頭來,與她對視。

戚卓容。

他的口型說道。

你以為,他會容你到何時?

戚卓容只略略牽了牽唇角,並未作答。

她明白陳敬的意思,無非就是小皇帝現在奪權要靠她,因此才給了她極大的權力,等到他再大一些,一旦對戚卓容有所不滿,便會立刻收回她手中的權力,如若她不從,她就會變成下一個劉鈞,下一個陳敬。

不過那又如何呢,她對這權力本來也無甚欲望,反正此生心願已經完成,小皇帝想要權,那她還回去就是了。

“時辰已到,行刑——”

劊子手飲下濁酒,噴於光亮的刀面之上,風中頓時飄起一陣濃濃的酒氣。而這酒氣,很快就被飛濺的血氣給蓋了下去。

履霜面色慘白,瞳孔中倒映出人頭落地的場景,她死死地抓住戚卓容的胳膊,眼睛卻不肯眨動半分。鮮血淌了滿街,百姓紛紛駭然躲避,唯恐沾染了鞋面。人群潮退的速度幾乎比不上鮮血蔓延的速度。

陳家男丁被處死,女眷被流放,自此,光耀近二十年的陳家徹底倒臺。

戚卓容擡起頭,輕輕吐出一口郁氣。

今天是個陰天,烏雲罩頂,山雨欲來。

“要下雨了。”

“是,今日將落大雨。”小皇帝負手,立在三尺之外的地方,靜靜地看著窗口邊的女子。

她頭頂雙鳳翊龍冠,珠滴連翠,隱約可見其下烏發如蓋,真紅大袖衣外披深青霞帔,織金墜玉,額上一朵金寶鈿花,縱使無陽光,亦可熠熠生輝。

這是她祭祀時才著的妝扮,如今是最後一次。

“我父親他們,怎麽樣了?”

“看時辰,不出意外的話,應該已經死了。”

太後低低地笑起來:“裴禎元,你等這一天,等了很久罷?”

“兒臣並未打算要母後的命。”小皇帝眉眼沈靜,“母後對兒臣有撫育之恩,往後餘生,吃穿用度依舊沿用太後份例,若母後寂寞,也依然可召命婦入宮說話。待百年之後,母後亦可葬入皇陵,與父皇同寢。”

“與你父皇同寢……他倒未必願意與我同寢。”太後半轉過身,指甲扣住窗沿,“裴禎元,你有時候,比你的父皇還要無情。”

“若不是母後你們非要將兒臣當成一個傀儡來養,兒臣也不至於行此下策。”小皇帝道,“何況陳家腐朽至此,所作所為甚至動搖了大紹根基,兒臣又豈能無動於衷?”

他走到太後身邊,看著她:“母後,你到現在還只認為,兒臣做這些,僅僅是為了私怨嗎?”

太後怔怔地望著他,眼神逐漸渺茫起來:“裴禎元,你若不這麽聰明,我會讓你過得比現在快樂得多。”

“可兒臣不願。”

“你太過聰明,甚至在我還沒有察覺的時候,你都學會藏拙了。”她嘲弄地笑起來,“是你父皇讓你這麽做的罷?也是他告訴你,你的生母杜嬪,是我害死的罷?”

小皇帝不語。

“他說什麽,你就信什麽。”太後像是終於找到了他的弱點一樣,笑得愈發燦爛,“都過去這麽久了,你有去太醫院查過杜嬪的病史嗎?你有像審訊那些犯人一樣,審訊過太醫院的院正嗎!”

小皇帝抿緊了唇。

“你沒有!因為你根本就不敢!”太後一把握住他的肩膀,湊近低語道,“像你這麽聰明的孩子,應該心裏早就有數了罷?我將你收入名下,是因為我確實需要這麽一個孩子,宮中又正好有這麽一個孩子,否則,你以為若是我真想搶個孩子,我會做得如此不幹凈嗎?甚至還會讓杜嬪多活了半年才死?我從一開始,就會讓你直接在坤寧宮中降生!”

或許是今日沒有陽光的緣故,小皇帝臉色一直有些蒼白。

“你父皇是寵愛杜嬪不假,可嬪就是嬪,我是皇後,才不屑於用那種下作手段,將孩子據為己有。”說到這兒,她忽而眨了一下眼睛,嘴角揚起一個古怪的弧度,“你父皇的寵愛,也不過如此。杜嬪一直體弱多病,你那可親可敬的父皇,難道就不知道生孩子對於杜嬪來說,意味著什麽嗎?”

小皇帝終於開口:“夠了。”

“不夠!不夠!”太後步步緊逼,雍容華貴的面容上顯出癲狂之色,“你以為你父皇是什麽好人嗎?他明明知道,我與杜嬪之死沒有半分幹系,他竟還偷偷對你說那樣的話,讓你我母子離心!為了你,他親自登門,將本已致仕的秦太傅親請出山,可笑我們當初竟只以為他是看重學問,又被秦太傅的所謂清名蒙蔽了眼,竟讓這樣一個臣首在你身邊輔佐多年!”

“說完了嗎?”

“裴禎元!你真可憐!你真可憐!”她看著他面上隱忍的慍色,終於痛快又放肆地大笑起來,“你的父皇是個懦夫!他自己不敢對世家下手,只敢把希望寄托於稚子!他親手把自己愛過的女人送上絕路,又將她的孩子培養成一個工具!死得好!死得真好啊!”

“來人!”小皇帝疾聲高喝,“太後瘋了!將她封了口,永不得踏出仁壽宮一步!”

守在門外的禁衛軍頓時湧入,一左一右將太後鉗制住,還有一人要用布條來勒她的口。太後拼命扭動著身軀,不顧絲毫儀態地咬上禁衛軍的手指,那禁衛軍終究還是顧忌著她的身份,不敢妄動,反倒被太後得逞,將他手指咬得鮮血淋漓。

“反正陳家已經亡了,裴禎元,我告訴你罷,你以為你的父皇真的是死於龐王叛亂嗎!”太後睜圓了一雙眼睛,嘴角黏血,惡狠狠地狂笑道,“他是被我和父親的人,一支毒箭送上了路!哈哈哈哈!枉你自詡少年英才,想法設法要置陳家於死地,竟連這都查不出來!你也不過如此!不過如此爾爾!”

仁壽宮外,一道雪亮的閃光斬開暗沈沈的天幕,一陣又一陣呼嘯狂亂的烈風從裂空中灌進,吹得小皇帝衣袍飛鼓。他面無表情,就像是一個精致的偶人,被塞進了這巨大又滑稽的龍袍裏來。

冰冷的雨屑被亂風吹進窗子,打在他的臉上,如寶石割面一般。天空忽明忽暗,連帶著他的臉色也忽明忽暗起來。

趁著禁衛軍還在楞神,太後一把推開左右,擡手就從頭頂拔下一支金紅鳳簪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用力地插進了自己喉嚨。

禁衛軍大驚,她仰倒在鐵甲之上,看著小皇帝晦暗的目光,愉悅地嗬嗬笑起來:“你有本事,就讓我和你父皇合葬……看他……會不會……日夜受厲鬼困擾……”

小皇帝闔目。

過了幾息,宮中終於安靜下去,禁衛軍們扶著太後的屍體,一絲大氣也不敢喘。

“廢太後陳氏,按庶人規制下葬。”小皇帝說完這一句,便頭也不回地離開。

宮門外,柏翠跪在地上,哭得肝腸寸斷。

“陛下!”她自雨幕中擡起頭,昔日仁壽宮的掌事姑姑,此刻渾身濕透,狼狽不堪地看著這個身量甚至不及她高的孩子,哀哀道,“您怨也好,恨也罷,但從最開始,娘娘是真心實意將您當親生孩子看待的。對於一個母親來說,沒有什麽比孩子的性命更加重要,陳大人想要權,她便讓出這個權來,只求孩子能安穩長大。您不知道,她有多麽想要一個孩子。”

小皇帝腳步一頓:“既然如此忠心,便去給她守墓罷。”

柏翠的哭聲遠去了。

宮人請他上轎輦,被他拒絕,宮人來給他打傘,也被他拒絕,三番五次之後,那宮人終於棄了傘蓋,磕頭道:“陛下,如今萬事都等陛下定奪,現在雨勢浩大,陛下當以龍體為重啊!”

小皇帝仰起頭,那雨很公平,對誰都是劈頭蓋臉地澆下來,從那麽高的地方落進他的眼睛裏,讓他的眼睛疼得像要炸開。

他默然片刻,垂頭看著在瓢潑大雨中瑟瑟發抖的宮人,道:“傳轎罷。”

戚卓容回到宮裏時,小皇帝已經穿著白色中衣,在床上兀自坐了許久了。聽到響動,他微微轉了眼珠,說:“你來了。”

“是,臣來晚了。”戚卓容道,“這雨下得實在太大,堵了城中的下水口,那菜市口行刑的血又太多,怎麽沖都沖不幹凈,反倒是被雨水帶得往四面八方流去。臣唯恐沾染了臟東西,想等雨小一點再回宮,不料一等,就等到了天黑。”

“關履霜睡了嗎?”

他問得莫名其妙,戚卓容蹙了蹙眉,道:“應當還未。”

小皇帝哦了一聲,道:“朕還了她良籍,她有何打算?”

“她……”戚卓容低下頭,“她一個弱女子,無所依傍,手裏縱有田宅,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可靠的人打理。請允臣容她在府中多住幾日,待處理好後就搬走。”

“無妨,她就是住那兒一輩子也不礙事。”小皇帝說,“那是朕給你的東廠,也是朕給你的府邸,你讓她住多久都可以。”

戚卓容敏銳地察覺了他的情緒,試探著道:“陛下可是心情不佳?”

她當然知道太後已死的事情,但他不提,那她也不提。

“並無。”他口氣松了松,“你呢,你心情如何?”

“臣……”她斟酌道,“奸臣已除,臣為大紹、為陛下感到高興。”

“不為你自己感到高興嗎?”他輕聲問。

戚卓容驚疑地望向他。

“大仇得報,佳人在懷。”小皇帝微微地笑起來,“這不值得高興嗎?燕公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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